这根面从我的胃蜿蜒到心,将父亲、乡愁、血亲串在了一起,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了父亲的执拗,那是比一根面更古老的东西。
前几日和先生一起回我父亲的老家浦江补办喜酒,先生在车上表态,他就是一块人形立板来走个流程,我笑言那可不行,这场婚礼来的才是血亲。话虽这么讲,但心底里也觉得真正的婚礼已经在上海办完了,可见我与先生的自我认知都是“上海小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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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亲的自我认知从来都是“浦江佬”,尽管他18岁就扒着绿皮火车走出乡村、扎根上海,转眼早已大半辈子。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一名光荣的村干部,因为不管村里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施以援手,平时的妻管严仿佛瞬间掌握了川剧变脸的技艺,和自家人吹胡子瞪眼也要去管别家人的事。长大了才知道,他乃普通村民一枚,甚至连这个抬头都不能算有,因为他的户籍早换成了上海,在老家的房子也成了危房,摇摇欲坠,每次回去,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住酒店的异乡人。但显然,这些客观事实丝毫不能动摇我爸的乡愁。
后来,我似乎从书里懵懵懂懂找到了些许答案——莫言说故乡是“血地”,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出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贾平凹又说你生在哪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记得当时扪心自问了一句:如果有人阻拦我回上海,我会怎么样?心里立刻有声音喊了一嗓子:吹胡子瞪眼也不干啊!推己及人,父亲和浦江的关系正如我与上海吧。可如果把问题设置得再深入一些呢?如果上海沾亲带故却常年不见的亲戚总要我出钱出力帮忙,我会不会帮?我犹豫了,甚至惭愧地说心里的天平更倾向于“臣妾做不到”。
我与父亲血脉相连,我们都有故乡,有血地,可在对血亲的理解上,我们却好像走往了不同方向。如此这般的差异,只能彼此尊重了:上海的婚礼我说了算,浦江的婚礼照着父亲的想法办。受邀而来的我老师拍拍我:“老家这场婚礼对你父亲意义重大。”转头看看父亲,正与亲戚们推杯换盏,圆桌上流动着方言,酒杯上映衬着他松弛的笑脸,不禁暗忖:嫁女儿这件心头大事,于父亲而言,这一刻才算真正完成吧。
散席时,姐夫提出晚上带我们去吃本地特色美食——一碗上过央视的面,名唤“潘周家一根面”。在山间小路上一阵弯弯绕,终于在夜幕下到达了目的地,一拉开车门我就惊了一记!大伯大妈、叔叔婶婶、哥哥嫂嫂、姐姐姐夫、侄女侄子……家族里血缘最近的二十几口人已先行到达,六七辆车霸气地将面店门口的空地全部占据,心里突然就冒出一句台词——我家里有人!不禁被自己逗笑。
老板亲自接待,领着我们先参观了有400年历史的潘周家村,结果才知道,这位老板也是亲戚呐!他家的面已经传承数百年从未间断,这“一根面”也确实神奇,一斤面粉就能拉出百米余长,在央视节目里的一根257米,可供几十人吃,用来跳绳都不会断。每年10月天气渐凉的时候,潘周家村村民就开始做一根面,春节临近时达到高潮,他们会用一根面招待宾客、赠送亲朋。
进包间,一大家子呼啦啦坐满了两大张圆桌,父亲招呼着拍全家福,不少人摆手,那么多人拍不进去的!“我手机有广角。”我掏出手机交给老板儿子。咔嚓一声,照片定格,正如片中之人自出生就被血脉定格在一起。
主角终于被端了上来,又不免一惊——这哪是一碗面?分明是一缸!数量惊人的蛋皮和肉糜浇头将面盖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见。我有些兴奋地搓着小手开始观看大家盛面,却发现并没人在意面到底是一根还是两根,都只猴急地想嗦上一口,结果每个人都速速用筷子夹断了面条。“这样根本验证不了到底是不是一根面啊!”忍不住跟妈妈咬耳朵。妈妈却淡定回答,绝对是一根!原来她已经去厨房“侦察”过了!
赶紧也动起筷子。嗦一口面条,软中带着劲儿,很像浦江的女人,在传统的夹缝里展现着她们旺盛的韧性;烧柴灶上炒出来的猪肉带着一股子彪悍的肉香;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蛋皮让我想起上海的小馄饨,汤里总是飘着几丝落寞的蛋皮;最后喝一口汤,浓重的菜油混着猪油香霸道地宣告着乡村的味道。抬头环顾,三十几个血亲围着中国最传统的圆台面,肩膀挨着肩膀、手肘蹭着手肘,一起吃着传承百年、从未断过的一根面,这是专属于中国广袤乡村土地上的亲情画面……
一碗面落肚,脑子里关于一根面的介绍又自然浮起,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文字突然有了鲜活的生命力,翻滚着成了一幕幕影像——年节将至,全村人一起做一根面,拉长,再拉长,把浦江人的辛劳和智慧延续,把乡村的血脉和传统延续,把长长久久的情义延续;挂起,再挂起,拉到极限的一根面从村头挂到村尾,一眼看去就像延绵不绝的乳白色山峰;夹断,再夹断,吃面的人可以随意盛捞,但永远不能否认碗里头就是一根面。实在是像极了血缘,你切割它,甚至了断它,但始终无法否认它是一根血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这根面从我的胃蜿蜒到心,将父亲、乡愁、血亲串在了一起,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了父亲的执拗,那是比一根面更古老的东西。(韫逸)
关键词: 潘周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