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2日,上海,杨浦区一座小区内张贴着推进老年人接种新冠病毒疫苗的宣传标语。(视觉中国/图)
奶奶家的餐桌曾经承载了我对“年味”的全部童年记忆。
她和三叔一家住在上海内环高架边的一处高楼公寓。每年初三,亲戚们从下午开始陆续抵达,很快填满了客厅沙发,来得晚的人只能坐在卧室床沿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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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选择初三聚会,是因为这天也是奶奶的阴历生日。但寿星本人从上午起就在厨房忙碌。等她料理到最后几道大荤时,客厅里就支起两张大圆桌,铺上塑料桌布。来客们按照是否饮酒分桌。起立碰杯前,三叔还会举着数码相机,要求来客们依次对着镜头说两句喜庆话。
这时候,奶奶会从厨房走出,挥一下戴着袖套的胳膊,用宁波风味的上海话向镜头打招呼:“祝大家身体健康!”一边咧嘴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假牙。
如此隆重的过年仪式,在上海家庭中并不多见。但近三年来,奶奶都以疫情为由取消了新年聚餐,改为单独自主探访。她的公开理由是外头疫情未平,担心亲友因聚集而成为密接或染疫。
其实她心中也有过动摇。比如,2022年新春,奶奶看上海疫情平稳,提出重新恢复初三的聚餐,结果遭到许多亲戚的推脱,担心的仍是被密接、被封控,影响上班。“不聚就不聚。”那一次,奶奶罕见地生了气。后来讲述此事时,她甚至落了眼泪:“我有时候觉得养老院也不错,阿娘(祖籍宁波的上海人称呼奶奶的叫法)以后就搬到养老院去,那里可以交朋友……”
我感到心痛又无措,原来奶奶也像其他老人一样,害怕被小辈遗忘。我抱了抱她的肩膀,说了些安慰的话,心里暗自决定,2023年要以自己的方式多关心奶奶。说来惭愧,我所能想到的方式是发挥自己记者工作所长,在医疗和健康问题上多给些靠谱的建议。例如,该不该让她打疫苗?
2022年底的几段经历使我成为新冠疫苗的拥护者。首先是自己在撰写老年人疫苗接种率报道的过程中确信了疫苗在减轻重症和死亡方面的有效性。其次,12月底上海重症高峰时,我曾在医院急诊病区与陪床家属深聊过,大部分重症住院的都是未接种疫苗的老人。
可想而知,当堂弟告诉我,奶奶一针疫苗都没打过时,我一下子慌了神。
奶奶抗拒疫苗,担心十几年前的哮喘病复发。类似想法并不稀奇,“有基础病不能打疫苗”的想法已经深深植入老年人内心,成为疫苗犹豫情绪的最大来源。此前,各地卫生部门颁布过接种禁忌人群范围,但在基层实践中,禁忌范围在不同程度上被扩大和滥用。再加上各种“阴谋论”小视频的熏陶,以至于当专家疾呼“越有基础病越要打”时,许多老年人已经听不进去。
在奶奶家,大伯和三叔对打疫苗的意见相左。大伯每次看到奶奶下楼锻炼都会唠叨,“没打疫苗不能出去”。三叔则身体力行反疫苗,一家三口都未接种。知道奶奶未接种后,我曾尝试通过堂弟来劝奶奶接种,结果堂弟发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狗头”表情,“但是我朋友打了三针,我一针也没打,我们的症状好像一样啊”。我接着表示个案的对比没有意义,还搬出香港第五波疫情的感染数据,但堂弟已兴趣寥寥,“不说了,过年来看奶奶吗?”
目睹“新十条”后的感染潮,即使再迟钝的人也放弃了幻想。12月中旬,三叔三婶先一步中招。他们将奶奶送到浦东偏僻地带的一套房子里,由尚未感染的大伯照顾,希望能就此“躲”过疫情。到了月底,除了买菜以外几乎不出门的大伯伯也感染了,只好又将奶奶送回了三叔家。
大伯又来劝奶奶接种,甚至把我搬了出来,说我从北京回来,专门研究了疫苗的问题,老年人打疫苗是很好的。眼见感染不可避免,三叔的态度终于也松动了。他表示,万一奶奶感染上,出了什么事,负责照顾的自己是要背责任的。儿子们形成统一战线后,奶奶终于半推半就地答应了。随后三叔约了社区工作人员上门接种疫苗,奶奶终于在2022年12月30日完成了第一针接种。
后面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接种完新冠疫苗后,奶奶十几年未发作过的哮喘竟然复发,从2023年1月1日上午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她想着,要赶紧把“这个针”给排掉。接着喝了两热水壶的水,捂出一身大汗,然后上床睡觉。家人们则开始四处奔波,找药、找血氧仪。
1月1日当晚,我发了朋友圈求购血氧仪,很快得到了朋友们帮助。一位在家族药企任职的初中同学发动公司资源,直接从厂商替我拿货,但最快要第二天送达;同样住在普陀的编辑,表示随时可以寄送一个血氧仪过来;一位学弟的爷爷尚未转阴,就表示愿意将血氧仪寄来,我赶紧婉拒。毕竟此时奶奶既无发热,也没咳嗽。虽然抗原两条杠,但可能只是注射疫苗后出现的假阳性。最终,我在美团上花三百多元买到一台血氧仪,不知道比平时溢价了多少倍。
晚上八点多,奶奶用上了我买的血氧仪,测得血氧饱和度98。家人们终于松了口气。第二天,她服下哮喘药后感觉呼吸畅通,只是还有些头晕乏力,一场危机就此过去。
从过程来看,似乎奶奶对疫苗的顾虑全部应验,而仰仗着数据与专家观点的我和大伯有些尴尬。我倾向于认为,奶奶感受到的呼吸困难是种一过性的不良反应。除非她对疫苗成分过敏,否则按照湖北省卫健委此前发布的接种禁忌范围,哮喘患者处于缓解期,使用哮喘药物后病情控制稳定,是可以接种的。
年前探望奶奶时,她并不避讳谈论这段经历,谈到惊险处还会开几句玩笑,“阿娘觉得自己要走掉啦。”但奶奶已明确不会再“打针”了。这几天,她去看望自己的妹妹,也和公园里一起拍手、打八段锦的伙伴交流,发现这些老人都未接种疫苗。
临近告别,奶奶向我推荐了三叔从微商处购买的蚂蚁粉。在冲饮了这可疑的三无营养品后,一家人的新冠后遗症都痊愈了。“我自己试了确实有效果,否则不会给你推荐。”这是句无比强大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同她讲,自己如何在医院里目睹3名老年新冠感染者相继离世。这是作为一个疏于探望的孙子,对科学进行捍卫的最后尝试。但科学的实证性难以越过老人经验世界的壁垒,比起空泛的专家论调,老人自然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对于疫苗的争议,奶奶仅表示,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反应自然也不一样。从科学上讲,这句话倒也没错。
南方周末记者 海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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