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步伐有些慢,很难看出乔国强是一位癌症病人。他目光如炬,头发浓密,讲话中气十足。岁月和疾病难掩他曾被很多人赞许像“民国公子哥”的清俊。
作为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上海外国语大学犹太研究所所长,乔国强获得了很高的学术成就。但他说这些都没有老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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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姜玉琴,是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研究员兼作家。上世纪90年代,“丁克”(即“双份收入、不要小孩”家庭)概念传入中国,成为高学历高收入家庭的时尚。30年过去,曾经的璧人同样面临疾病与衰老的考验。
2022年,乔国强、姜玉琴夫妇在上海外国语大学图书馆。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能和姜老师生活几十年,值了。”乔国强说,2019年3月确诊时,医生告知他只有三个月到半年时间。一转眼,四年过去了。他总觉得,是爱情,让奇迹发生。
3月2日,潮新闻记者走进乔国强、姜玉琴夫妇之家,与“初代丁克”畅谈别样人生。
重压下的优雅
四年抗癌路,乔国强想到作家海明威的作品集——《重压下的优雅》。
他们的家不大,两室一厅。一进门两个满载的大书柜,地上也密密麻麻堆满书,堪比小型图书馆。窗台有百合花,咖啡机。家居以木质为主。四方小餐桌,淡绿色桌布,上放两套英式下午茶杯。书架空隙,摆满两人不同时期的合照。
乔国强、姜玉琴夫妇的家。潮新闻记者 申思婕 摄
家是他们的另一个办公室。乔国强在客厅,姜玉琴在书房。乔是“所长”,负责厕所卫生;姜是“厨长”,负责厨房杂事。晚饭后,夫妇二人挽着胳膊一起散步。这些习惯在癌症发生后依然延续。
住院手术前一天傍晚,乔也邀请妻子一起去常走的小路散步,“再一起走走吧,恐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那天晚上,他们谈到死亡。他不惧怕也不回避,认同叔本华“生命实体消失,意志重生永恒”的死亡观,以及塞涅卡“生命重要的不在于有多长,而是有多好”的哲学思想。他平静地对妻子说,我们都是从事文学研究的人,生死是永恒的主题。可能老天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姜老师你要好好活下去,写完你那些书……
采访到这里,姜玉琴哭了。乔国强拿出手机,逗趣道:“要不要我放首《二泉映月》,帮你烘托下气氛?”姜的泪眼瞬间泛起笑意。
2019年,乔国强手术前一天,夫妇二人于医院合影。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姜说,丈夫生病后,他们都庆幸没有孩子。他们懂得疾病来临时的挣扎和打击,不忍心让孩子承受,更不忍心让孩子一起担负照料病人的重任。“孩子有自己的生活,如果照料老人和他的事业冲突,也是对孩子不负责任。”
这些年,乔国强的病都由姜玉琴照料,“跑医院的次数比去学校还多”。他们也想过更远的将来、一个人孤单离世的问题。“总会有这么一天,只能靠自己。与其担忧,不如顺其自然。这是一个社会问题,需要养老制度的完善,不是我们个人能够解决的。”
乔国强经历了9次化疗,1次大手术,若干次介入、消融等治疗。疾病本身的疼痛加上治疗的副作用,好几次感觉要“交代了”,但他一直坚持着,翻下身、动动胳膊、喘口气,又“活过来了”。
他说:“人要有信念,精神气不能散,《沙家浜》有句话,‘胜利往往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不能像小仲马的《茶花女》,临终前,气散了。”
有一次介入手术需要病人配合呼吸,不能打麻药,导管、导丝在乔国强体内穿梭,他一动不动,硬扛了两个小时。 “我就想着自己被抓到日本鬼子的特高课去了,我就不招,你能怎么办?” 手术进行到一半,他后背奇痒无比,比疼还难受,他又把自己想成邱少云,“他被火烧能受得了,我也能。”
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病人。除了必要的休息外,正常地读书、研究、上课、与朋友聚会。自2019年患病以来,他修订了专著《美国犹太文学》和教材《西方经典思想作品选读》,发表了20多篇高质量学术文章。许多学界人士和好友“庄严肃穆”地来探望他,最后都被他逗得笑呵呵离开。
他经常对姜玉琴说:“我的命就交给你了,怎么治你说了算。”他说,是和姜老师的相遇相知,给了自己好运气,“好像每种治疗、吃的每种药都起作用了”。
精神契合的爱情
乔国强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姜玉琴,她穿了带花边的咖色裤子,戴一顶白色向日葵图案的太阳帽,“当时我想,哪里来的小土妞。”
姜说:“是很平常的一天,很平常的场合,虽然第一次见面,却感觉很熟悉,在哪里见过。”
乔说,爱情是一种信仰,信则有,不信则无。他相信爱情,也相信缘分。
2015年,乔国强、姜玉琴夫妇在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他说,婚姻适用于庄子的“道,行之而成”。他和妻子共同理解的婚姻之道,必须有精神的契合,以及诸如王国维提倡的格局境界。正因此,两人不会为家庭琐事争吵,也没有你、我的区分。他们相濡以沫,一起向着共同的人生目标和学术理想携手共进。
他羡慕战争年代走来的夫妻,经历苦难和枪炮的锤炼,“在那种情况下,是可以为对方堵枪眼的。”
说到此,乔看向妻子:“姜老师,我说得对吗?”
姜玉琴点点头说,婚姻走到这一阶段,纯粹的性别意识已经模糊,两人的关系不仅是夫妻,更是同仁、朋友、哥们或闺蜜。“我们经常称呼彼此为‘老师’,不是客气,而是把对方当成了同道者。”
他们也会争执,但只要一方伸出友好之手,另一方就迅速迎接,过后一起反思。采访时,面对两人都想回答的问题,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对方:“剪刀石头布,决定发言顺序!
他们曾深入讨论生育问题,深感责任重大,认为无法保证把孩子养育得健康优秀。人的一生有许多种打开方式,“倒不如来个极简主义”。
姜玉琴说,热爱孩子,不一定要拥有孩子。“养儿防老”是一种功利心态,好像把养孩子当成投资。乔国强说,他不忍心让妻子经受怀胎分娩的痛,更不想妻子因抚养孩子耗费太多时间,“夫妻要互相尊重,姜老师在研究创作方面很有才华,如果束缚于家庭琐事,我会觉得自己太不厚道了。”
他们一致认为,好的婚姻不需要任何外力,更不需要孩子把二人扭合到一起。这是他们的选择,“人生如海,找到自己的那块舢舨”。
2016年,中国教育工会上海市委员会授予姜玉琴、乔国强夫妇“上海市教育系统比翼双飞模范佳侣”称号。家中,两人的婚纱照与学校妇女工作委员会的表彰照片并排放置,前一张照片,两人身着白色结婚礼服,凭栏眺望,如《金粉世家》中意气风发的才子佳人;后一张照片,两人分别手捧奖杯和鲜花,目光尽是岁月沉淀后的坚定与幸福。
乔国强、姜玉琴夫妇的合照。潮新闻记者 申思婕 摄
他们一同到访许多国家游学、讲座,在泰晤士河旁、多瑙河畔、金色大厅等文化底蕴浓厚的地方留下合影。乔国强喜欢给姜玉琴挑衣服、拍照,在他的镜头里,妻子始终像小女孩一般纯真美好。他们对欧洲的一些小村庄和原野印象深刻,“像真实的伊甸园”,一同在那里聆听小提琴曲《沉思》。
他们没有刻意磨合就达到了生活习惯和思想认知的高度一致。乔国强的理解是,他们遇到时,思想、经历已经有了很高的起点,“基因的吻合度很高”。结婚讲究的“门当户对”,不是财富和门第相近,而是两个人精神的契合。
互相成就的伴侣
生活之余,乔国强与姜玉琴还是学术道路上互相成就的伴侣。
2014年,上海外国语大学推荐乔国强为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的候选人。经过几轮筛选,乔国强脱颖而出。他总是说,感谢妻子这么多年的支持和鞭策。
他们都喜欢读书、写作。姜玉琴说,从谈恋爱时起,丈夫包里就总带着书,“哪怕5分钟空闲,也要拿出来看两眼”。“我们搬家时,我从旧物中发现一摞一摞的卡片,都是他大学时摘录的资料。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我深表敬意。”
乔国强说,他和妻子都感觉有写不完的东西。“甚至睡觉时也在梦里想白天没有解决的问题,有时突发灵感,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记上两笔。”
因为有热爱的事业,他们不觉得孤独。“生命有限,我们想直达目标,而不是瞻前顾后,被世俗的东西捆绑。”
乔国强主攻外国文学与西方文论,姜玉琴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国诗论。时间长了,两人都把触角延伸到对方的领域,“像金字塔一样,越往上越汇集,贯通融合”。他们发挥各自优势,共同研究课题,合名发表文章。
2011年,二人以中西城市文学比较为题,荣获英国Leverhulme Trust项目,这是英国最高学术研究基金之一,夫妇二人两度携手前往英国莱斯特大学研究与讲学。2018年,他们应邀前往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进行学术访问与交流。期间,学校工作人员偶然发现图书馆收藏有姜玉琴的两本学术专著,成为夫妇两人此行的意外收获。
姜玉琴说:“乔老师是我小说的第一读者。他研究叙事学,总是能从专业的角度提出建议。”《粉色蝴蝶》完稿后,乔提出主人公命运的设置,应当以悲剧收尾,才更具震撼力。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就是他们两人讨论修改后的版本。
他们在文学上有相同的审美趣味,反感目的性强的丑化,同时认为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堕落逃避、人鬼不分的疯狂,是“审丑”意义上的美。
乔国强说,美需要认知,也需要分时代、背景和心境。例如“枯藤老树昏鸦”,在当时的情境下是美,可对即将结婚的新人,便不合时宜。每发表一个观点,他总不忘问一句:“姜老师,我说的对吗?你有要补充的吗?”
姜玉琴说,他们的学术观点经常不谋而合,但也有争执不下的时候。“乔老师的办法是,把扑克牌扔出来,一把决胜负,谁赢了谁就对。”
采访快结束时,乔国强的手术刀口隐隐作痛,他捂着腹部表示歉意。聊至尽兴时,他总是递给记者巧克力。他爱吃甜食,但生病后吃得少了。他说自己有个本事是能吃,化疗期间呕吐剧烈,吐完也要坚持吃。
姜说,她希望借采访机会,向人们讲讲丈夫的坚强与乐观,给其他癌症病人一些鼓舞。“这几年,我有太多感受,现在正以丈夫生病为背景,写一本名为《与ai共舞》的书,希望社会能给予癌症病人更多的善意与关怀。”
乔说,人生总有遗憾,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俩发了不少文章,也出了不少书——它们也是我们的孩子,已经挺知足了,不奢求多么完美。月盈则亏嘛。”
他们都说,结婚以来,每一天都活得充实,一路走来,感恩且知足。
潮新闻 执笔 申思婕 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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