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4期内容

光头这个事，对有些病友来说是心理障碍，不少人，尤其是年轻爱美的女病友，都为此痛哭过，羞于见人，不戴假发不敢出门。也许是身边有几个患癌的朋友之故，我倒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没因为失去那一头乌发掉过眼泪，该哭的是我的发型师，而不是我。

光头也不是一件坏事。淋巴瘤让人爱出汗，又在这大热天里，离开空调房间，动辄满头大汗，汗水顺着头皮往下流，伸手一抹湿漉漉一大把，这时候我就庆幸，幸好没头发，不然真受不了。夏风凉否头先知，如果恰好有一股清风吹来，凉凉的羽毛一样拂过头皮，那种黏滞潮热感瞬间消散，周身顿觉舒爽起来，此时真要感谢这光头了。母亲偌大年纪依然头发稠密，每年夏天剪得短短的，还嫌热，总是恨恨地唠叨：真想剪个小秃！她这个愿望至今没有实现，现在，我帮她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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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几个月，病情危重，卧床不能起来，活动只限于一张床的方寸之地，再后来有所好转，也是局促于一室之内，现在行动自如，可以远游走四方了。当然，相对于从前的狼狈，出户就相当于远游。这次租住上海打持久战，每天沿着思南路走走，活动范围渐渐往周边辐射，有时候，一天会走一万多步。

光着头走在上海的大街上，看看天空，看看绿树，看看花鸟，看看车流，一肚子劫后重生的欣喜。抚着头皮昂首阔步走在人流里，莫名其妙有一股豪情喷涌，仿佛侠客仗剑行走江湖，亮堂堂的头颅闪耀着一股剑气。这场大病如浴烈火，铸就了我钢铁般的意志，以及这颗头颅的万丈光芒，当然，更有我的重生之喜。我再也不是那个脆弱的风花雪月的文艺中年少女了，仗剑一样仗着光头，我走遍周边的角角落落。

病友听说我光头出行，很是惊讶，她说，你可真有勇气，不怕人笑话？

笑话？奈何桥上几番折返，这带着记忆重生的机会，谁能轻易拥有?光头是骄傲，不是难堪，更不是耻辱。

也不要小觑了这座国际大都市，见多识广的上海人，谁会在意你是红头发绿头发还是没头发，想靠头赢得回头率，还真是不容易。每天走在大街上，很少有人对着我的光头端详，更没人会一步三回首，正常对视一眼，就走人家的路了，或者，都行色匆匆的，根本没人瞄你一眼。只有那么一回，我摩挲着丝绸般光滑的头顶在人行道上闲走，与一个用同款姿势摩挲光头的老大爷狭路相逢，撞个劈面的瞬间，他一愣，盯着我看了几秒，不知道是否怀疑我在模仿，转而笑了，笑得很慈祥很友爱，还冲我摆摆手再见。我也笑了，抱歉啊大爷，东施我效颦了。

思南路的风情，不是每座城都有的。那些浓荫蔽日的百年老法桐，那些当年法租界里的老洋房，那条永不被拓宽的街道，有一种让人迷恋的美。北头的思南公馆是开放的，在里面寻寻觅觅，竟然找到了传说中的思南书局，这座冯玉祥住过、柳亚子又住过的三层法式老洋房，曲楼梯，拱形门，墙壁几乎被青藤爬满，露着眼睛一样的木头窗棂，像一件陈列的艺术品。书局之名不仅缘于历史，更缘于高品位的读书会，据说有金宇澄等许多著名作家轮流坐场，每天在这里与读者交流心得，畅谈文学。遗憾的是，因为疫情，书局没有开放，我拍了张照片，发给同样喜欢读书并对它慕名已久的朋友，引发了一场热烈而持久的讨论。

逛公园是一个月前想也不敢想的事，现在轻易就可以成行了。挑一个温度不甚高的良辰吉日，沿着思南路厚厚的桐荫往北走，到复兴公园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手里拿着一顶帽子，没有荫凉的地方就戴上防晒，但用到的时候总是很少。公园也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很大，古树很多，花草很丰茂，不少老人在那儿乘凉或者锻炼。一个瘦小的银发老太太，在一棵老树下玩单手倒立，惹得我驻足良久。我抚着光头在一旁观看，感觉真是惭愧，等我治疗结束，一定好好健身，争取像她这个年纪时，也能秀出这个闪亮的招式。

玫瑰花、绣球花盛时已过，都开到了荼蘼，莲花正当其时，一大片水池中，白的红的睡莲贴着水面怒放，白的红的荷花亭亭高举着盛开，清幽的香气在空气中袅袅浮动。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以花为背景，我和姐姐认真地拍照。因为晒，刚开始我还戴着帽子，后来索性拿掉，就拍光头。人生难得几回光头。头很亮，脸肿着，但不妨碍我的笑容阳光一样灿烂。拍完坐在树荫下仔细端详手机里的照片，果然，花好，水好，石好，我的头也好，那么圆那么光滑，实在完美，发给小妹欣赏，小妹开心地竖起大拇指。

我们还去探访过绍兴路上的绍兴公园，去的时候已经闭园了，大概因为疫情的原因，绍兴公园和复兴公园一样，下午四点半就禁止游人入内，我在门口拍了几张假山的照片，打算改日再来拜访。还有附近的文化广场，还有思南路上一直没有开放的周公馆等，未来几天都要逐一拜访。

思南路据说还有梅兰芳故居，我一直没有找到，作为京剧戏迷，这个地方肯定不能错过。昔日他男扮女装，留下了那么多惊艳的剧目，而今，我一改长裙飘飘长发飘飘的淑女形象，穿着肥大的T恤衫和休闲裤，光着头，淡然而平静地走在人群中，去寻找他。“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锣鼓丝弦伴着“霸王别姬”的明亮唱腔响在耳机里，我一只手打着鼓点，一只手抚摩着亮光光的头，在人群中踱着方步。或许，下一个抬头转身，就会与那个永恒的旦角闪电般相遇……

原标题：《亮光光，走四方》

作者：低绿枝

责编：张子晴/ 校对：郭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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