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客厅三镇调研段进:示范区协同发展需“缝合”什么?
今年5月,全国首个跨省域的国土空间详细规划《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水乡客厅国土空间详细规划(2021-2035年)》发布,规划范围包括上海市青浦区金泽镇、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黎里镇、浙江省嘉兴市嘉善县西塘镇和姚庄镇4个镇各一部分,总面积约35.8平方公里。
位于沪苏浙交界处的水乡客厅,是由两省一市共同打造的功能样板区,也是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核心中的核心”,集中实践和示范城水共生、活力共襄、区域共享的发展理念,是长三角一体化制度创新的试验田。
今年,是示范区重大建设项目三年行动计划(2021-2023)最后一年。水乡客厅的好风景,是否在一体化的规划下碰撞出了新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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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研究所推出澎湃城市报告《水乡客厅三镇调研:景观如何嵌入经济》,通过实地调研水乡客厅三镇(金泽镇、西塘镇、汾湖高新区),呈现示范区建设现状与发展肌理。
好的城乡规划符合区域发展规律。古代江南水乡中蕴藏的人与自然环境的“共生”智慧,就是答案之一。
位于沪苏浙交界处,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以下简称示范区)“核心中的核心”的水乡客厅片区,其规划构思和实施,便是在尝试建立一种新的、更复杂、更综合的“共生”关系。
这也意味着要解决苏浙沪两省一市在空间、形态、功能上的特殊性与复杂性,实现标准的统一,全国首个跨省域的规划建设导则《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先行启动区规划建设导则》(下称《导则》)因此诞生。
作为示范区水乡客厅片区的主持规划师,中国科学院院士、东南大学教授段进在协同两省一市、制定示范区先行启动区规划中,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和深刻思考。
水乡客厅规划是如何把握“度”来演绎“共生”理念的?在规划的物质建设和非物质建设层面,水乡客厅如何破解长三角一体化示范区行政交界处面临的种种隔阂?又是如何最终形成跨省市行政边界的一体化共生关系,做到真正“缝合”?
澎湃研究所专访段进,追问传统江南村镇发展规律下的“共生”智慧,如何穿越千年至现代化当下,以“水乡客厅”为示范,实现再度演绎。
中国科学院院士、东南大学教授段进
理解共生:从传统江南村镇发展规律看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
澎湃新闻: 传统江南村镇的发展规律是怎样的?
段进:传统江南村镇的发展规律,可以用三个关键词来描述:依水而居、宜居尺度、诗意生活。这在整个中国,乃至世界,都有其独特性。
最初,江南水乡的村镇形态沿着一条支流小河道生长,从一条河慢慢扩大到河岔口,再扩大到两条河,并与其他小河道边的城镇相接,逐渐生长成传统江南村镇网络。
这是因为古代江南居民使用河流的方式,或者说生活方式,几乎与水是分不开的,他们是“依水而居”。
在古代,不仅交通运输主要依靠水运,人们还在水边洗衣服、船上购物,这就形成了水上码头、水边集市、水边民居这样以院落组织、以河道为主要骨架的建筑群形态,以及1-2层的砖木结构这样“亲近水面”的建筑形式。从规模和尺度来说, “江南水乡”镇村的空间尺度是宜居的。
“依水而居”让江南被诗意地称为“水乡”。水这个元素融入在整个江南文化的基因中,造就了江南水乡的诗意生活。
澎湃新闻:在水乡客厅地区展示的桑基鱼塘、江南圩田,也是传统江南村镇特征的体现?
段进:桑基鱼塘已经被认为是全球性的农业文化遗产,塘浦圩田是中国重要的水利文化遗产,在文化上也有独特价值,体现了中国传统智慧中的共生理念。共生即共同生存、形成好的互动关系,通过合作与竞争最终每一个参与互动的主体都能向好发展。水乡客厅需要保存这样的独特价值,将它融入当地的农业景观并展示出来。
桑基鱼塘、塘浦圩田就很好地诠释了这种“共生”。它的 “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形成可持续、多层次的复合生态农业循环系统,体现了物质的循环利用和能量多级利用;而塘浦圩田是先民为了能够和水“共生”而做的水利农田系统,因为整个江南水乡的海拔高度很低,大圩能保证外面的水淹不了村和农田,同时还能排洪、灌溉和运输。具体的步骤是先围成一个圩,再挖出排洪沟作为航道,挖出来的土堆高,堆多了以后形成高地,在此之上建房屋,慢慢形成一个村甚至镇。所以1982年我去周庄的时候,就只能坐船进去。
澎湃新闻: 相比传统江南村镇,现在的江南村镇发生了什么变化?
段进:现在的江南村镇丧失了很多地域文化特点,包括前面讲的江南水乡风貌和依水而居的诗意生活方式,已经变成了规划界常说的“千城一面”。另外,环境破坏也非常明显,这也属于中国城市快速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普遍问题。
“千城一面”实际上是文化多样性消失的一种现象,不仅发生在城市,也发生在乡村。我上课的时候,会让学生看中国城市街景照片。以前,规划师、建筑师是可以分辨出照片拍摄地域是南方还是北方的,甚至村和村的特点都不一样,比如安徽的西递和宏村。但现在,他们就没办法分辨出来。
环境破坏就更加明显了。1982年我到江南调研时,从石板小桥上看,水是清的,一眼能看到底,鱼在里面游。走路口渴的时候,直接从河里捧水喝也不会生病。但现在,这种状况已经不会在江南地区乃至全国出现了。
澎湃新闻: 您认为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段进: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全球化进程冲击是一个主要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环境、怎么采取更适合的发展方式,只能把好山好水作为了一种生产资料来利用,来算投入产出。这本身没错,但什么事情都需要讲究“度”,在追求效率、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往往就忽略了对生态和文化多样性的保护。
早期苏南模式可理解为 “离土不离乡”,意思是农民不依赖农业维持生计了,但他们不离开村子,在村里从事工业、家庭手工业。这种方式导致了乡镇企业的遍地开花,但也成为生态环境破坏的主要原因。后来,国家就提出要建相对集中的工业园区,因为园区更便于污染治理和企业管理,能更加集约化地利用土地。
但实施过程中,在土地产权归属、成本由谁承担等种种问题上,企业和政府未能很快达成一致,政策执行完成的程度不同,并不是所有乡镇工业都能一下子从村里搬到园区中。而且,现代技术发达、工业化程度高,让挖土、填土变得容易,所以建设中很轻易就会大量地挖土填土,以至于改变了原生的生态环境,忽略了刚刚提到的中国传统智慧中的共生理念。
水乡客厅鸟瞰图 图片来源:上海发布
演绎共生:从水乡客厅规划看跨城互动、从相背到相向的发展
澎湃新闻:水乡客厅的规划吸取了哪些教训,又希望规避哪些风险?
段进:我们不希望把大城市的发展模式推广到乡村地区。自然资源、生态环境是乡村的重要价值之一,如果乡村套用大城市的发展模式,会是一次对乡村风貌形态、生态环境等各方面的严重破坏。
觉得某一种资源重要而一味增加它,并不可取。比如,觉得工业生产是最重要的,就拼命增加工业生产,结果村村冒烟很快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觉得农田生产需要保障,就把大部分河道填成农田,结果当地的河流生态系统失灵,其风貌也失去了独特性,也是同样有问题。掌握一个适合的“度”是关键。也就是既不把农田挖掉做河道,也不把河道全填了去做农田。从规划师的角度,规划前期需要从系统的角度去发现不同地区的禀赋价值,研究它们的关系和运作方式,也就是哪里适合做农田、哪里适合保留河道,哪里适合建工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常常在规划中进行生态适宜性等一系列评价的原因。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生态系统能运行得好、人能生活得好,同时生产也能经营好。“示范”,不是示范这个区域的城市化,而是示范从城市到镇到乡的共生关系的形成。
澎湃新闻:水乡客厅规划范围内存在 “撤村并点”现象,水乡客厅为这些村构思的发展路径是什么样的?
段进:在上一轮两省一市的国土空间规划中,这些水乡客厅里的自然村都属于城市边缘地区,土地的出让价值是比较低的。在行政边界内建设用地指标有限的情况下,城市要发展,这些村建设用地是优先被置换的。所以这里会发生“撤村并点”现象。这样,腾挪出的建设用地指标,可以放在其它土地价值更高的地方去使用,比如新区或工业园区等地。
我们认为这种方式不能再继续,但已经拆迁的村,有的土地都复垦了,居民也不住在当地了,没办法复原。怎么才能让这些村庄发展下去?肯定是要引入人和产业,为此我们需要考虑两件事:第一,还没拆迁的村镇,需要系统评估并分类制定保护和发展措施,不要“一刀切”;第二,拆迁留下的建设用地应该放置什么新功能?是做工业开发,供人居住,还是文旅开发?
根据现存村子的基础条件进行系统评估,水乡客厅的规划将这些村分为传统村、创新村,以及科普村,其中传统村是保留原来风貌和功能的村,创新村是引入新的创新功能较多的村,而科普村是一种新形态的村,它含有展示、科研、会议、这些偏高端的生产性服务、生活性服务功能。
澎湃新闻:水乡客厅如何改变周边城乡地区?
段进:我们做示范区规划的时候, “相向发展”是我们跟两省一市一直在沟通的重要理念。从发展思路和空间,两省一市的规划的发展思路从“相背”转为“相向”,并且产生对话和联系。这会产生很大的不同。
如果“相背”发展,行政边界附近的地区会放置一些会产生邻避效应的功能,比如垃圾处理厂、垃圾填埋场、水处理厂等;如果在行政边界的边缘地区上设置示范区,原来最边缘地区反而变成核心地区,很多重要产业和服务功能会出现在水乡客厅。
以浙江嘉善县为例,在水乡客厅的概念出来之前,嘉善的规划都是面朝嘉兴市区发展(向南)。水乡客厅的概念规划出来之后,嘉善觉得应该抓住机遇,调整了城镇空间规划的方向,转为面向水乡客厅方向发展(向北),为长三角一体化提供支撑的同时也能受益于一体化发展的红利。
江南水乡新空间 微信公众号@嘉善发布 图
示范共生:实现“缝合”,需要制度、技术与主体意识的转变
澎湃新闻:从产业功能层面,水乡客厅如何“缝合”嘉善与吴江、青浦?
段进:在行政边界上和其他省市放在一起发展,无论是总体来说,还是对单个企业,都是有益的,因为无序竞争、重复建设的资源浪费越来越少。比如,理想状态下,上海的创意设计公司设计产品,浙江或江苏有产业基础比较好的企业,它们的生产成本较低,那产品就不一定非要放在上海生产,反之亦然。
水乡客厅片区的功能布局,是希望能够引导产业链跨行政区划布局,各环节能跨省市建立上下游联系。让它们既能跨省市竞争,又能协同。但是,由于收益如何共享、成本如何共担等制度层面建设尚未完善,跨省市产业链布局仍会遭遇一些阻力。水乡客厅提供的高端会议旅游度假等服务功能,可以促进各省市对话,也侧面帮助跨省产业链协同的构建。
澎湃新闻:从规划建设层面,水乡客厅 “缝合”两省一市有什么难点?
段进:难点在于标准的统一。《导则》是第一部跨省域的规划建设导则,嘉善县与吴江区、青浦区的规划建设标准,需要按照三者达成共识的标准来制定,这需要征求两区一县规划、发改、交通、水务、建设、农业等部门的意见。
基础设施的缝合是基础。比如地上地下的基础设施,到了两省一市的边界以后接不上,需要拐个弯接上,或者同样的道路等级,各省市的道路断面不一样。车开到衔接不上的地方,就很容易出车祸。这些差异也不是各省市有意为之,但是不同的省市互相管不着,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这背后既有制度原因,也有技术原因。在制度上,可能大家互相管不着,所以看不到差异;在技术上,是由各个省市的技术标准差异、地理坐标误差等导致的。举个例子,一个城市认为主干道是四车道,另外一个城市认为是六车道;有的城市认为隔离带必须放在中间,有的省市认为隔离带需要放在两边;还有,因为地球是个椭球体,不同省市的地理坐标系基准点就会有错位。距离较近的话,没有关系;跨省的道路,距离较远,误差就会变大,按照图纸施工,也不一定能连起来。
澎湃新闻:以上种种难点是如何解决的?
段进:首先,我们知道示范区执委会没有行政权,示范区的一体化规划属于各省市,还是要分片去各省市审批入库。那为什么不给它行政权?因为如果有了行政权,示范区就又成了一个开发区,开发区怎么发展,全国经验多了,不需要再示范。示范的意义,首先就是在不调整行政区划的情况下,怎么协调这些不统一的事情。
在两省一市技术标准不统一的情况下,规划如何分省市审批入库?我们的解决方法就是规划先一起做,再分开提交审批。做完以后,再按照各省的标准梳理,并想好哪些东西是不能变的、哪些可以略有变动,再跟三地去协商。所以为了解决空间、形态、功能上的特殊性与复杂性,我们就制定了《导则》。
澎湃新闻:规划实施工作由政府牵头,在实施过程中,政府会遇到哪些难题?
段进:由于示范区规划是减量规划,不仅建设用地减量,当地原有企业也需要转型或搬迁,过程中的成本如何担负,这可能是一个难题。
根据国家规定、地方规定,因为沿河需要退让一定距离并留出绿化空间,且不能违规排放污染。有些乡镇工厂沿河生产,本身已经违规存在多年,河流的上下游其它地方,也已经为此付出更多的治理成本。但是,要让这些厂搬迁或是转型改造,还是会遇到很多阻力。
相较于示范区以外企业,虽然示范区内产业准入标准对于亩均产出要求高、环保标准高,企业觉得需要背负更大成本。从长远角度看,这些环保成本付出其实在营造好的环境,从而吸引更高端创新资源,这其实也会让企业在转型升级过程中得益。
澎湃新闻:您认为示范区启动区做水乡客厅规划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
段进:做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起步的过程。各方立刻都能完全自觉,是不可能的,得有第一拨人用实践证明给大家看。这样才有可能慢慢形成一种 “大家共同发展,比单独发展更好” 的自觉意识。打个比方,以前的观念是“1+1+1=0”或是“1+1+1=1”,长三角一体化的示范,就是让大家看到,可能有好的操作路径,可以达到 “1+1>2”,“1+1+1>3”。到那时候,我们就不需要成立一个执委会,不断地协调、鼓励各方一起发展了。
(澎湃研究所研究员赵忞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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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研究所研究员实地调研水乡客厅三镇,(金泽镇、西塘镇、汾湖高新区),呈现示范区建设现状与发展肌理。
澎湃城市报告,一份有用的政商决策参考。
由澎湃研究所团队主理,真问题,深研究。用“脚力”做调研,用“脑力”想问题,用“笔力”写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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