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生哲学到底
——姜宇辉读者见面会
主讲人:姜宇辉
(资料图)
时间:8月17日(周四)13:15
地点:上海展览中心第三活动区(静安区延安中路1000号)
快乐和幸福可以兼得吗?为什么我总是想要更多?自由意味着什么?怎样宣泄负面情绪?为什么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我爱他,但爱他什么呢?……人生就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本场活动,姜宇辉老师将与读者分享哲学与人生,思考与生命之间的密切关系。去掉学院派的繁文缛节,以一种更为简明而直接的方式去接近哲学、思想本身,去洞察生命和世界的真谛。
【主讲人简介】 姜宇辉,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硕士,复旦大学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政治学前沿与跨学科教研室主任。上海市曙光学者。上海政治学会理事。中国法国哲学专业委员会理事。华东师范大学奇点政治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新哲人》杂志中文版主编。《法国哲学研究》执行主编。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法国哲学、电影哲学和媒介理论。译作有《千高原》《普鲁斯特与符号》。专著有《德勒兹身体美学研究》《画与真》等。在《文艺研究》《哲学动态》等权威及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数十篇。在三联中读开设哲学普及栏目,深受读者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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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节选自《将人生哲学到底》(姜宇辉著 三联书店2023-4)
人生如梦,那就让我继续梦下去!
文 |姜宇辉
在“勇气”这个主题里,我们将一起读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悲剧的诞生》作为尼采思想的起点,蕴含了他之后思想发展的一些最重要的主题和线索。关于本书译本,周国平老师和孙周兴老师的翻译版本都很不错,大家可以各取所需。另外,周老师在译本前面写的序也很凝练,值得参考。
让我们先从人生体验入手。很多人会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在日常生活里,真正需要你发挥勇气的场合其实并不多。当我们谈到勇气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一种含义,就是你要对抗一种压力、一种障碍,不要让它摧毁你、压倒你。所以勇气这个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动的,那种随意发动的其实不是勇气,而是鲁莽。真正的勇气考验的是你生命的强度,是你对生命的那种执着和信念。
这样看的话,叔本华与尼采在这个问题上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大家要注意的是,叔本华和尼采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尼采的很多基本概念都是直接来自叔本华,或者来自对叔本华的批判、质疑和挑战。
叔本华为了解脱人生的苦痛,经历了三个重要的步骤:一是从现象界到本体界,二是从认识到直观,三是从生命到死亡。虽然我们也解释过,叔本华所说的死亡里有一种澄澈,有一种勇气,但这样一种勇气最终来自对生命和欲望本身的否定。人生就是苦,我们最终就要想办法跳到人生的外面去,无论是通过艺术还是通过宗教。
尼采出发的地方也恰恰是叔本华结束的地方。他跟叔本华至少有三个基本差异,大家最好带着这个背景去读他的《悲剧的诞生》。首先,叔本华最终是从艺术走向宗教,他的大书的最后一个关键词正是“涅槃”。但尼采对宗教(至少是基督教)可是持严厉的批判立场的。对于他来说,艺术才是终极的拯救力量。其次,尼采非常认同叔本华“把世界分为表象和意志这两个部分”的基本立场,但却不太赞同表象的世界就完全是假象和幻象这个说法。在尼采看来,表象的世界恰似梦境,但梦境之中也有真理,梦境之中同样能展现出生命的某种强度。
尼采(1844—1900)
再次,叔本华认为世界最终就是一股盲目的、不断挣扎的意志洪流,但尼采却不满足于这单一的力量,他的日神和酒神实际上是两股相对独立、彼此抗争,但又相互补充和促进的力量。只有这两种力量结合在一起,才是生命的真相;只有这两股力量保持平衡,才是生命的健康。所以,这里也就涉及两位惺惺相惜的哲学大师之间的最大差异。那就是:叔本华哲学的最根本的关键词是“否定”,否定表象,否定认识,否定时间,最终否定生命;尼采的关键词恰恰就是“肯定”,肯定欲望,肯定身体,肯定大地,肯定这个世界,肯定这场生命。大家可能都知道那个著名的典故,就是梁漱溟的父亲梁济在临终之前向儿子所发出的那个终极追问:“这个世界会好吗?”那么,叔本华就会回答:我们只有否定这个世界,进入另外一个终极的真实的世界才是解脱。但尼采可能会说:我们只有一个世界,只有脚下的这片大地,只有你正在经历的这场人生,真正的解脱不在彼岸,不是寂灭,而恰恰是在你的生命之中,在你将生命的强度不断推向巅峰和极致的过程中。
这样看起来,尼采对待生命的态度应该是“创造”。生命的希望在哪里?就在于不断克服自身的虚弱、颓废、怠惰的状态,让它变得更丰富、更强大、更与众不同。这样一种生命的创造,正是“勇气”的真义。真正的勇气,是你能够有力量改变自己,把自己从陈规和俗套里挣脱出来,去展现不一样的生命,去实现不一样的自我,去创造不一样的世界。当然,尼采后来把叔本华的哲学称为“虚弱的悲观主义”,而把他自己的哲学称作“强力的悲观主义”。这是很有深意的。你可以先想一想,为什么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呢?讲到最后希望大家能懂。
三联书店“现代西方学术文库”的第一种是《悲剧的诞生》,于1986年出版
这一节讲《悲剧的诞生》中的前言和第 1节,重点讲一下“日神”这个概念,因为大家对此总是有很明显的误解。
在读之前,有两个要点再强调一下。第一,尼采的写作风格是非常特别的,他发明了一种以隐喻为核心进行哲学思索的方式。尼采从根本上就是要对抗传统哲学的那种推理和演绎方式,试图用一种诗意或诗性的方式来搞哲学。你如果按照传统哲学书的读法去读《悲剧的诞生》,会觉得简直就是一头雾水。这里面有论证吗?有推理吗?有阐释吗?都没有。发散在整个文本中的“日神”和“酒神”这样的词语,它们的准确含义是什么呢?这样一种写作风格后来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达到了最高峰。
第二,这本书最明显的主题是古希腊悲剧,但它绝不是一本历史性的著作。尼采谈古希腊不是出于故纸堆的兴趣,而是为了从古人那里寻求灵感,来诊断当下的问题。我引一段《导读尼采〈悲剧的诞生〉》里面的概括:其实现代人和古希腊人所面临的问题恰恰相反。古希腊是生命力和思想力都同样强大的文明,所以他们想用理性和哲学来节制过于澎湃的生命欲望;但现代社会是一个理性过于强大,但生命力普遍缺失的状态,所以就需要反其道而行之,需要唤醒生命,与冷冰冰的理性和科技进行对抗。但无论是希腊人还是现代人,最终都是要寻求理性与欲望之间的平衡,这也是尼采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第 18页)。
酒神与阿丽亚德尼
,提香
我们先来读一下《悲剧的诞生》前言。这本书是献给瓦格纳( 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开启了后浪漫主义歌剧作曲潮流)的。尼采跟瓦格纳之间的恩怨情仇,几乎也可以成为一部博士论文的主题了。但我们只关注前言的最后一句话:“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这句话至少说了两个明确的意思。一层意思是,艺术是生命的最高目的,只有艺术才能将生命带向极致,只有艺术才是生命最为强烈而真实的展现。其他的活动(无论是科学还是宗教)都实现不了这个“使命”。大家都知道尼采的那句名言,后来福柯( 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法国哲学家)喜欢得不得了,那就是:“要将你的生命塑造成一件艺术品。”而这个命题在《悲剧的诞生》中就已经明确地提出了。在第 1节的最后,你会读到更妙的一句话:“人不再是艺术家,而成了艺术品。”
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艺术能够通往生命的真理。在这个意义上,艺术才是“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在这里,你会发现叔本华对尼采的影响,也能理解为什么尼采对瓦格纳如此敬仰和崇拜,甚至在瓦格纳身上寄托了自己所有的哲学激情,因为在尼采看来,艺术就是一切,它能够激活生命、对抗庸俗、揭示真理、拯救人性……反正在文艺青年尼采的心目中,没有什么问题是艺术解决不了的,没有什么障碍是艺术克服不了的。
但尼采对艺术的理解仍然是非常深刻的。在第 1节里,他提出了著名的“日神”和“酒神”这一对隐喻。尼采在一开始就提醒我们,它们不是“概念”,不是“推理”,而是激发直观的“鲜明形象”。作为形象,这一对隐喻至少有三层基本的意思:首先,它们来自古希腊神话,这是一个历史的背景。其次,它们指向的是两种不同的艺术类型,日神主要指“造型艺术”,而酒神主要指“非造型的音乐艺术”。再次,它们其实不仅仅局限于神话和艺术,而是具有一种更为普遍的意义,因为它们是所有生命的两种基本的“本能”。作为本能,它们当然是所有人、所有文化都具有的,是社会和历史的最普遍、最根源的动力。但尼采认为这个道理说得还不够透彻,所以他进一步把日神和酒神上升为整个宇宙的两种终极的力量,就像是阴和阳。读到这里,你或许会想到,日神和酒神对应的不就是叔本华所说的表象界和本体界吗?日神就是显现出来的世界,而酒神就是表象背后的那个欲望奔涌、绽放的本体。表象的世界是观看和认识的世界,它有着清晰的轮廓、线条和秩序;意志的世界相反,它是混沌的、交融的、流动的,各种各样的力量在此交汇,它们挣扎着、碰撞着、冲突着。
对此,你从日神和酒神作为两种艺术类型的对比就能看出来。比如,日神是绘画,而酒神是音乐。绘画,需要你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看清画面上的形象;但音乐呢,需要你把整个身体和心灵沉进去,跟声音之流汇合在一起。
酒神的狂欢
,提香
尼采在这一节里对这两种艺术境界的描述跟叔本华的说法也极为一致。比如,尼采说日神的境界就是“个体化原理”。什么意思?在表象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是有着清晰边界的,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这样才能造就出日神那种清晰有序的视觉世界。但在意志的本体界就不一样了,尼采用了“忘我”这样非常叔本华的说法,因为在生命和欲望奔流的酒神狂欢之中,人和人之间彼此交融,相互渗透。这里没有“多”,只有“一”,因为每一个个体都是同一个大化流行的“生命”过程中的一个水滴、一朵浪花。
但一定要注意,尼采在这一节里强调了一点,和叔本华非常不一样。叔本华认为,表象的世界是假的,是梦境,所以必须醒来。但尼采不满意这个说法。在他看来,梦并不完全是虚假脆弱的泡沫,在梦境中同样包含着世界和生命的真理。正是在这里,他逐渐找到了自己哲学的起点:“事实清楚地证明,我们最内在的本质,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深层基础,带着深刻的喜悦和愉快的必要性,亲身经验着梦。”很多熟悉精神分析的朋友读到这里会惊叹:这启发了弗洛伊德和荣格对无意识和梦的分析吧?没错,但那是后话了。
《悲剧的诞生》将梦境与真理联系起来,破除了叔本华将世界截然划分为真与假、醒与梦的二元对立。尼采明确地说:“他聚精会神于梦,因为他要根据梦的景象来解释生活的真义。”所以他没有说这个世界分裂成真与假,而说这个世界有着“梦和醉”这两种状态,它们都是生命的真相,只不过显现出生命的两种不同的力量和强度而已。只有这两种力量配合在一起,彼此互补和互助,才能真正实现生命的创造。
换句话说,其实日神的梦境已经渗透了生命意志的强度了,它只是把这个强度克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同样,在酒神的迷醉之中也肯定要有日神式的清醒,否则你就彻底陷入疯狂和失控的深渊中,那样的话你还能创造出来什么呢?
所以尼采惊叹:“这是一个梦!我要把它梦下去!”我想这是他所谓的生命勇气的真正起点,也是他跟叔本华最大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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