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绣以针代笔,以线为墨,远看似画。图为监狱中的学员在进行顾绣创作。(青浦监狱/图)
2020年出狱后,李军在老家河南新乡开辟了一处工作室,四五十平米,临街的位置设有茶桌、杯盏,作为接待客人的茶艺室,中间用书柜和字画隔断,里屋则是顾绣的绣架。
李军身着一袭绛蓝色布衣,遮住了左臂的文身,也隐去了动辄喊打喊杀的过往。他在上海青浦监狱服刑期间学了9年国画、8年顾绣,他形容艺术让他放下了“屠刀”,也有了全然不同的抱负——传承顾绣这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李军特意佩戴鸣蝉玉佩,寓意取自唐代虞世南的诗句,“蝉饮清露,居高声远”。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近些年,上海监狱里的非遗艺术矫治项目时常引发网友关注。上海市监狱管理局官方账号置顶的一则短视频中,一名罪犯在练习瓷刻。他身穿蓝色囚衣,双眼紧贴着瓷盘,手拿钢凿、铁锤,匀速而缓慢地敲打,白瓷盘上一点点展露出花瓣的轮廓,黑瓷盘上显露的白猫则眼神犀利,栩栩如生。这则短视频浏览量超过1800万,点赞数近80万,网友留言“敲的是警钟,磨的是心智”,持续的敲击声“好似梵音”。
“声声敲打,琢物雕心。”吴家洼监狱引入大丰瓷刻,青浦监狱发展顾绣、竹刻、皮影,周浦监狱和白茅岭监狱着力剪纸,南汇监狱则青睐绒绣……非遗艺术走进高墙,意在让刑期长的罪犯在经年累月练习中,逐步感受非遗魅力,找回迷路的灵魂。
监狱中的学员在进行瓷刻创作。(吴家洼监狱/图)
“我对顾绣属于一见钟情”
李军36岁,在监狱服刑14年。
李军说自己长在一个并不和谐的家庭。童年时,父母总是吵架,甚至当着他的面动手。家里乌烟瘴气,他只想逃离。
2007年,李军因暴力犯罪锒铛入狱,那时他21岁。
李军对近20年的刑期毫无准备,不理解判罚,也抗拒改造。最初入狱的几年,李军是监狱里的“小刺头”,时常跟人发生争执——休息娱乐的时候,有人开了句玩笑,李军抄起小板凳就要打架;在服装裁剪车间,因为领料的时候被说了几句,他当即拿布料砸过去。
“第一次见面,他对民警的眼神是有些斜视的,很冷淡。”上海市监狱管理局的首席矫治师李海荣说,李军对民警有些防范,不大说话。56岁的李海荣在基层监狱工作一线已有三十余年,教育改造过的罪犯有六千余名。
在李海荣看来,六千多个罪犯的背景和改造需求都不一样,有人五十多岁入狱,刑期十余年,他的需求是“活着出去”,那就适用体育锻炼、生命教育,带着练八段锦、练太极;有人来自农村,小时候没怎么读书,那就鼓励他参加自学考试,一步一台阶地上进;还有的家里有孩子上学,那就鼓励他“大手牵小手”,一起学习。
青浦监狱从2007年开始探索罪犯个案管理和项目化矫治,也就是因人施策,综合使用劳动改造、体育文化改造、心理矫治等方法,达到让罪犯悔过自新的目标。
李海荣理解,李军十余岁离家,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许多的委屈、失望乃至怨恨都积累在心中,需要慢慢化解。但在此前李军还报了监狱里的乐队班、书法班、美术班,看起来,他的学习意愿很强。
李军遇上顾绣非常偶然。2012年,他在一次监狱艺术展里看到一幅极富墨韵的竹子,当时他已开始在监狱里学习国画,对这幅作品很是喜欢。民警告知:那是顾绣,不是画。
顾绣是上海的传统手工艺,缘起于明代松江,专绣书画作品,其特色在于将传统的针法与国画结合,细腻精致,远看是画,近看才发觉是绣品。2006年,顾绣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我对顾绣属于一见钟情。”李军说当时特别想学会它,弄懂它,为什么顾绣能把印章、毛笔字、墨色的浓淡变化都用丝线绣出来,这样逼真。当然也有好胜心的原因,李军认为监狱里学国画的人太多,而全国的顾绣传承人不过十几个,他要做既能画画又能刺绣的少数。
“让家人相信他在蜕变”
2012年4月,青浦监狱正式启动顾绣艺术矫治项目,李军报了名。经过各项心理评估测试,监狱筛选出李军在内的三名学员学习顾绣,同时,参与评估的李海荣将李军列入顾绣矫治个案项目,制订了具体的矫治方案。
老师在每周三上午到监狱授课。前来授课的松江文化馆顾绣区级传承人沈丽莉,一开始不大看好这些“暴力犯”学徒,毕竟顾绣学习并不易。以顾绣基本功“劈丝”为例,入门就得练上好几个月:丝线要劈至极细,一根蚕丝线分至1/32,1/64,“手指边上稍有翘皮、磨破的地方,丝线便会被勾断”。
沈丽莉强调,顾绣的每一层细绒都是劈丝至极细,层层叠叠地上色,如此才能让鸟儿的腹部毛茸茸的,纤毫毕现。丝线由疏到密,颜色由浅至深,一幅画“才有进深感,有东西可看”。
李军对此倒也不怵,很快掌握了劈丝诀窍。而且他从不在课堂上劈丝,那样浪费时间。下课后的空余时间,他先将丝线逐一劈好,夹在一个A4纸订的小册子里,第二天直接抽出来用。劈丝完成后,他开始背对铁窗临摹古画——通常是宋元时期刻画入微的工笔画,有山水、花鸟,每天得花一两个小时,每幅画需两三天才能完成。转变开始发生,李军对民警说话温和许多,脸上不时有些笑容。
安陈亮是青浦监狱工艺美术坊的民警,负责顾绣项目有6年多。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喜欢一门艺术,花时间琢磨它、研究它会带来满足感,但这种感受通常来得慢,得好些时日才能真正浸入;而罪犯最初的学艺动力大多与家人有关。
犯罪入狱,让这些罪犯在家人眼中的形象跌至谷底。可与此同时,他们也想要家中的孩子听话,想要有家庭地位,便要拿出令人信服的成绩。他们在监狱里习艺,参加比赛获奖,民警拍照送回家里,或者家人探访时看到宣传海报上的获奖信息。“他在这里获得了一个与家人沟通的机会,重塑家人对他的印象。”
安陈亮见过一些罪犯告诉家里“这是我的作品”,家人不相信,反问“是不是别人画的”。这时候,民警便鼓励罪犯继续坚持,寄出下一幅,再下一幅,“让家人相信他真的在蜕变”。
李军曾送给母亲一幅牡丹花作为生日礼物,也曾给妹妹画过暗含名字的春燕图。画上没写特别的祝福语,但妹妹记得,每回母亲收到画稿,都会细致地收好,有时还会把画拿给朋友看,或者装裱起来送人。
监狱中的学员在进行顾绣创作。(青浦监狱/图)
研习非遗是一种改造
对于监狱而言,发展非遗艺术矫治项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民警安陈亮27岁调入青浦监狱,起初参与玉雕项目的管理。他的专业是刑事司法,到了罪犯学艺的工场,也得天天跟着师傅做小工,学画小麻雀、画山水。他学习目的主要是实现精准管理,他认为如果能清楚项目中的痛点、难点,“哪里容易偷工减料,哪里能投机取巧”,管理起来就能事半功倍。
刚被调去负责顾绣项目时,安陈亮时常感到心虚——学员问“你觉得这个绣得怎么样”,他只能对比玉雕作答,“一搭脉,就知道你不是专业的”。
安陈亮不满意,于是跑去看古代书画展,上顾绣课程。有段时间每到下监区前,他坐那儿修指甲,准备劈丝。
李军与安陈亮一开始少有交流,直到有一回,李军绣了两幅齐白石字画,问安陈亮哪幅更佳。安陈亮答,都挺好,“但是这个地方你是不是偷懒了”。那看起来是绣错了一步,后来每一步都在掩盖那个错误,以至于绣品中凸起一个不该有的棱角,书法中的气韵出现断裂。安陈亮记得,李军当时立刻抬头看他,就好像秘密被看穿了。
高墙内,不少人学得刻苦。何友辉2007年进入青浦监狱,学了十余年海派玉雕。他强调监狱环境的特殊,“每天都在研究手上这点活儿怎样做好,做精彩”。
何友辉学习劲很足,一闲下来就研读工笔画,翻翻师傅手稿,经常忘了时间,直至监狱民警在喇叭里喊“谁谁谁该休息了”。何友辉指望出狱后,将玉雕作为谋生手艺,因此总得下点苦功。他曾在国画练习课遇上李军,两人会聊聊书画的结构、技法,彼此给些意见。
到了2017年,青浦监狱已经发展出玉雕、顾绣、竹刻、皮影、纸模等多个特色项目,还创立了工艺美术坊,把这些项目集合在一块。何友辉说,这些项目的基础都是国画。
为什么要把非遗艺术引入监狱,让罪犯学习?大丰瓷刻代表性传承人陈银付曾有过这样的困惑。
2017年,上海吴家洼监狱有意引入非遗艺术大丰瓷刻作为矫治项目,监狱领导找到陈银付。陈银付听说,吴家洼监狱里头大多是被判六年、十年的罪犯,心里多少有些嘀咕:学习非遗艺术能陶冶情操,应该属于奖励措施,“服刑怎么能奖励呢?应该是惩罚啊。”
陈银付不愿分心做这样一个项目,于是回复监狱方一份合作方案,提出按照市场价上课,这笔资金算下来不是个小数目,“想着吓退他们”。
见此情形,前来商谈的吴家洼监狱副监狱长顾爱军也没放弃,他决定暂时不谈合作,先聊瓷刻。他谈到自己对瓷刻的理解,谈到瓷刻每一次下刀都需要极强的耐心,这能磨练罪犯的心性,往后还能成为他们的谋生技能。此外,瓷刻作为非遗艺术受到国家的重视与保护,非遗传承人承担一些社会责任,有利于其传承推广。
有时还讲现实的案例:在上海的提篮桥监狱、青浦监狱,已有学习玉雕等项目的罪犯出狱后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陈银付被说服了,最后一分钱没收,“瓷刻进高墙”成了他所在公司的品牌项目。
每周有一天,瓷刻师傅把身份证、手机交出去,走过一道又一道监狱的门,给罪犯上课。瓷刻需用锤子、金刚刀等工具,起初师傅们担心,这些工具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人身威胁。后来发现监狱方比他们还紧张,对所有工具进行编号管理,每天工作前才发放给学员,工作后收回。
眼前的学员都经过挑选,大多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对瓷刻感兴趣,视力好。但学员的年龄则参差不齐,有些已经五十来岁。作为非遗传承人,陈银付更期待学徒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学得快,未来空间也更大。
监狱中的学员在进行瓷刻创作。(吴家洼监狱/图)
监狱里的学徒
监狱开展非遗项目,除了传承技艺,更主要目的还在于矫治。有时候,遇上急需矫治但没有美术基础的罪犯,民警也会将他们收入非遗学习队伍。
吴家洼监狱二监区副监区长张矿招学员时,就收到一个民警申请,说能不能把他管的一个罪犯送进来。那人近30岁,由于刑期长,看起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都无所谓,“躺平摆烂”。跟其他罪犯相处,动不动就起矛盾,多次调换监组。几轮下来,所有监组都避之不及。张矿把这个脾气很冲的年轻人也留了下来。
大丰瓷刻刀工精巧,需在瓷面上敲打深浅不一的坑点,点构成线,形成画面。一个8英寸大小的瓷盘作品可能需凿刻上万个小点,一旦敲错便容易大面积“崩盘”,前功尽弃。对张矿而言,最大的挑战是在学员“崩盘”时鼓励他们坚持下去。
2021年,一名罪犯花费近两个月时间制作一幅大型作品,结果临近完工时,敲坏几个点,“崩盘”了。那几天,张矿看着他吃饭都不香了,每天耷拉着脸,情绪低落。张矿一方面安慰他,让他别气馁,另一方面赶紧联系监外的瓷刻师傅,询问补救措施。最终,瓷盘在师傅帮助下得以修复,张矿才跟着舒一口气。
这样的时刻还有很多:敲打的响声过大是不是有情绪?线条凿得不均匀是不是有烦心事?罪犯学艺时受挫,民警都要及时跟进。
安陈亮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非遗艺术矫治项目需要多个部门配合。比如监狱的心理健康指导室要对罪犯进行定期的心理评估,如果民警感觉某个学员状态不好,也可以主动发起心理评估,暂停高危人员的工作。“安全性还是很重要的。”
安陈亮还有许多经验,比如引导罪犯学习非遗时,一定要拿捏好其中的“度”——刚开始学员不感兴趣,鼓励他们再坚持一会儿,慢慢找到乐趣;有些学员兴趣过于浓烈,容易短时间内耗尽激情,得往回拉一拉。还有的时候,则需适当地敲打,告诉他们“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2012年初学顾绣,李军用时8个月完成处女作《竹鸠图》。那是宋代画家李安忠的花鸟画,画面中一只长尾伯劳独踞于竹丛中,眼神犀利,气度不凡。而画面笔墨精微,也考验刺绣的技术。
沈丽莉评价李军的这幅绣品绣线平整,针脚紧密,顾绣传承人朱庆华对此也颇为赞赏,松江文化馆一度提出要以8万元收藏这幅作品。
此后,李军的刺绣技艺渐入佳境,得到诸多认可,不时有媒体采访、领导视察。李军有些“飘”了,觉得“除了顾绣什么都不是”。这样的态度引发周围人的不满,监舍里有人违规被处罚,也会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顾绣组的人说的”“娘娘腔才学刺绣”。
不知道如何排解的李军想起,可以给沈丽莉写信,她承诺过有信必回。后来每两三个月,沈丽莉便收到从监狱里来的书信。李军在信中讨论的东西很多,也谈及他当时的困境,沈丽莉“尽量安抚他”。
更多时候,他们在信里探讨顾绣的技艺。有一幅青绿山水画作《青峰碧岫图》,李军用丝线调不出青绿色,几经失败以后,他写信向沈丽莉求教。沈丽莉告知以灰色和绿色丝线掺杂,远观便能得到青绿的效果。
李海荣说,教育改造的关键永远不在别处,而在罪犯自身。监狱民警、监外师傅都是外因,外因做了很多功夫,作用在内因才可起效。
学员在监狱中创作的瓷刻作品。(吴家洼监狱/图)
回到外面的世界
与顾绣、国画相伴十余年,出狱的日子,李军算了一遍又一遍。
2020年12月27日,清晨5点多,民警将他送到上海高铁站,坐上开往河南新乡的列车。但那天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酒店住了一宿,给自己购置新衣服,“适应一下外面”。
他在监狱里头看了许多互联网行业的书,知道人们已习惯不用现金支付,于是特意问商店老板:“能收现金吗?”对方说可以的。他还被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吓一跳——监狱里面几乎见不到“这么小的小人儿”。除此以外,外面和李军想象的差不多,他没有太多不适之处。
李军很快在老家小镇上开了一家集茶艺、刺绣和书画装裱于一体的工作室。可三个月来,除了母亲介绍的一单800元的装裱生意,再没有别的顾客上门。他在狱中筹谋了好几年要靠顾绣谋生计,在出狱后短短三个月内被自己否定。
何友辉明白李军的困境。他说,从监狱出来后,大家都着急能尽快站稳脚跟。何友辉学的是玉雕,市场比顾绣更为广阔。
何友辉尚未出狱时,已有“大公司”跟他确定工作意向,比他早出狱的刑释人员开了玉雕工作室,也纷纷向他伸出橄榄枝。刑满释放后,何友辉到狱中已答应的“大公司”做了两年设计,积攒些经验。2019年,他开设自己的玉雕工作室,既出售成品玉器,也可来料设计加工。独立运营三年,何友辉的生意不算红火,却也一路向好。
相较而言,顾绣的行业氛围没那么浓厚。沈丽莉坦承,目前她任职的松江文化馆属于事业单位,她完成的顾绣作品也由文化馆购入收藏。李军曾在文化馆开课教学,但仅凭讲课酬劳还是难以负担生活。
如何实现“产学业”一体化,也是上海监狱一直以来思考探索和实践的问题。在吴家洼监狱,瓷刻的矫治效果被证实是有效的,罪犯前后改变很大。但顾爱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瓷刻作为一门高深的艺术,需要师傅手把手地教技巧,学徒没有三五年时间,刀工、上色等技法也很难达到一定的创作水准。罪犯出于刑期长短、家庭经济等方面的考虑,大多数只是将瓷刻作为一门特长、一个爱好。因此在监狱内只能采取小班教学的方式,很难规模化推广,暂时无法形成“产学业”一体化运行的局面。
顾爱军说,他们也在动脑筋想办法,在罪犯中采取“老带新”的做法,增加参与矫治人数。但终究需要非遗项目实现企业化运作和批量生产,才能形成一定的就业规模。
2022年11月,南方周末记者在芜湖一家电商公司见到李军。他担任公司的招商顾问,工作开展得红火,上个月刚刚拿下团队的销售冠军,采访只能在午间的空隙进行。人们称呼他为“李总”,办公室的白板上标注着团队每个人的招商目标——20万元、40万元、105万元,看起来“战事”紧张。
工作占据了身心,李军没有时间再画画、练字,刺绣的木架、从监狱里带出来的上百幅作品,全都不在身边。在监狱里学了近十年的非遗技艺,似乎没能为李军带来真金白银。
但李军坚定地认为,顾绣教给他的不是表面浮沫,而是内植于心的东西。在他茫然无措的高墙岁月中,这门手艺不仅磨练了他的心性,更让他相信,自己不是于外面的世界毫无价值的人。
(李军、何友辉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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